每逢清明忆旧事 ——缅怀两位立志航空救国的长辈
作者:若文(北美凤凰笔会)
清明节将至,虽然疫情过后已经解禁可以回故乡了,可是对于疫情前一年去世的公公,我们连祭奠他的地方都没有!
我公公张汝煐老先生是航空界的前辈,他生前勤勉治学,温良敦厚,生活简朴,不麻烦任何人。去世时,按照他的遗愿,遗体捐给南京医科大学供学生教学解剖;不举行追悼会,一切纪念活动全免。因此,我们不知该到哪里祭奠他老人家?
也许,去南京航空烈士公墓祭奠公公的六哥张汝澄烈士时,可以同时缅怀为航空事业奉献毕生精力的公公。
公公的六哥张汝澄就像电影“无问西东”那个富家子弟一样,为了抗日,投笔从戎,离开了曾任清华学校校长的父亲和在北京的家人,考入中央航空学校(后改名空军军官学校)第十期驱逐组。抗战期间空军军官学校学生中有许多出生书香门第和富商人家,同组同学有林徽因的三弟林恒烈士等。张汝澄毕业后,编入空軍第四大隊第二十二中隊,任中尉三級飛行員,驻守四川。当时经常有大批日机深入到重庆大后方狂轰滥炸,中方飞机数量及性能都处于劣势;这时第四大队中有人发明了“反轰炸方案”,需要高空飞行,在敌机上方往敌机机群投弹,形成爆炸火网。张汝澄在1942年11月24日升至高空时,因战机故障,失事坠落,牺牲时年仅二十四岁。国民政府向张汝澄的父母颁发了烈属证书。张汝澄是北京汇文中学毕业的十多名抗日航空烈士之一。他的名字镌刻在南京航空烈士陵园的纪念碑上。
中央航空学校第十期驱逐组学员毕业合影,第三排左起第四是张汝澄。(照片由航空学校第十期毕业生家属提供)
空军军官学校第十期部分学员在柳州初級班受訓的照片,右二张汝澄。(照片由空军军官学校第十期毕业生家属提供)
张汝澄1939年和教官在DewoitineD.510C飞机前合影。该机型是由法国设计生产的单座驱逐机,一共出口了24架给中国。中国空军军官学校1939年曾使用过该机型。
注:毕业于北京汇文中学的十位抗日航空烈士。上排右二为张汝澄(http://www.overseaswindow.com/home/nodebody/13765/387)
张汝澄(后右二)与父母、二哥、三哥、四姐、七弟张汝煐(我的公公)摄于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
抗战时期张汝澄在成都太平寺空军墓的墓碑。张汝澄的四姐张翠雯当时在搬迁到成都华西坝的燕京大学上学,曾去当地空军墓地祭扫弟弟的墓并留影。
航空烈士陵园位于南京钟山北麓,始建于1932年。公墓共收录了各个时期四千多名来自中、美、苏、韩的抗日航空烈士。部分烈士有衣冠冢,其余则在纪念碑上刻有姓名、籍贯、生卒日期。陵园抗战期间被日军焚毁,抗战后重建恢复。十年浩劫时遭受了空前的破坏。1985年南京开始修复陵园,海内外各界捐款支持,十年后竣工。“抗日航空纪念碑群”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航空烈士纪念建筑群。
公公每年都出席南京各界祭奠航空烈士的活动,不仅是抗日航空烈士遗属的身份,他本身也是终生从事航空事业的高级专家(教授级高工),他是江苏省航空学会科普委员会主任,中国航空学会多个工作委员会的组长、委员、顾问。
公公从小很崇拜比他年长七岁的六哥张汝澄。他在采访他的一段录音中说,小时候他做了一个风筝,六哥提笔在风筝上写下“九一八,勿忘国耻”;六哥还说,每当他从拿着刺刀站岗的日本兵面前走过,就心生怒火。
公公的六哥因战机坠落牺牲后,公公立志航空救国,报考了上海交大。上海交大是中国第一个设立航空专业的大学,在交大创立航空系之后,他立即从机械系转入,为此他情愿多上了一年,于1948年毕业。1949年公公参加“两航起义”从香港回到了内地,起初当民航飞行员,后来在天津飞行学院当教员,在五十年代曾参与开辟飞拉萨航线的工作。此后他被调去以总工程师的身份设计和筹建了两座中国滑翔机工厂。德国滑翔机历史学者Peter F.Selinger称张汝煐为中国滑翔机之父并邀请公公为他任主编的国际滑翔机杂志投稿。
公公不仅自己孜孜不倦地从事航空工作,还让两个儿子从小做航模,培养他们对航空的兴趣。他给两个儿子起名都与航空有关,甚至他的孙辈名字都含有翱翔天空冲云霄的意思,就是为了寄托着他的期望。
公公虽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这些款子以及他的稿费都捐给了南京抗日航空烈士纪念馆以及与航空教育有关的公益事业。那几年重修航空烈士陵园及建立抗日航空纪念馆时,公公作为张家唯一健在的长辈“七叔”,也积极鼓励海内外众多晚辈捐款,并帮助儿孙们完成相关捐款手续。
追寻着年轻时的宏伟志向,公公勤奋坚韧,辛苦实践了一辈子;也曾获奖无数,各种奖状有整整一箱子。公公从五十年代就开始利用业余时间义务做航空教育,包括写文章,办展览,办比赛,航模表演;退休后更是全力以赴做“义工”,自己花钱花时间到处奔走,做航空教育讲座,办航空知识技能比赛,举办青少年航空夏令营等。然而,公公一直到九旬高龄,仍然感到很多事情没做成。真是“壮志大部未酬”身先卒,这其实很大程度上是客观因素造成的。我听到网上“名人话航模”节目播放张汝煐《我的航模、航空亲历》文章,公公在文章中说,滑翔运动是一项先进的体育运动,学开滑翔机也是造就航空人才的重要途径。文章中他写道:“由于文革的原因,1971年我挥泪离别了自己勤勤恳恳、为之尽心尽力十六载的滑翔事业;离别了自己亲手建起、精心研制的二十五种两千五百台设备的滑翔机制造厂;自己内心有着永远的伤痛。”听到这里,不由得感叹:任凭立志多么坚定,任凭才华多么杰出;在时代的风暴面前,个人弱小得就如一粒沙!
清明节将至,不禁想到2011年清明,公公收到参加祭奠活动和相关座谈会的邀请;和善厚道、少言寡语的公公虽然年事已高,还是准备出席;但他一条腿不便,公公又不愿意开口麻烦主办方工作人员协助他;我先生因工作之故未回来,那时我正好回南京探亲,于是就由我陪同公公去参加祭奠活动。陵园的建筑高大巍峨,需要登近百级台阶才能到达祭奠平台。我扶着他高大的身躯上台阶,走走停停;有学生看到了,赶紧跑来帮助他。那天参加祭奠活动的南京各界人士有六百多人,八十六岁的公公估计是年龄最大的,也是唯一被人扶着上台阶的。朦朦山雾中,公公肃然伫立在会场的第一排,参加了整场祭奠活动。祭奠活动后,公公缓慢吃力地走到烈士石碑他的六哥名下,静默献花;有记者拍下了他献花的照片并做了专文报道。当日的一切情景现今仍然历历在目;山河依旧,人事全非;可敬的老人已经逝去。
钟山巍巍,松柏青青。一门俊杰,抗日救国、壮烈牺牲的六哥张汝澄;立志航空救国、鞠躬尽瘁奉献一生的七弟张汝煐;伯仲二人在离别七十多年后相会在天国,在没有战争的世界里自由翱翔,比翼齐飞。
(文章写于2023年清明前,补增照片于2024清明前)